卑南遺址公園有幾株巨大的苦楝樹,清晨在兩排九芎樹林的小徑散步後,我常在一棵苦楝樹的廣闊樹蔭下靜坐半小時。靜坐時風裡有一粒一粒苦楝花飄落,花朵細小,像寧靜的初雪。
如果閉目靜坐,會聽到花飛花落細細窣窣,嗅覺裡也是一綹一綹淡淡花香。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,六根很清楚認識著靜坐中的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。感官在靜坐中並沒有停止,而是更清晰了,清晰的視覺,清晰的聽覺,清晰的嗅覺⋯⋯。
也許因為視覺放鬆,視網膜上的焦點,有時會在遠山,有時會在很近的草地。去年做白內障手術,醫生向我解釋要放大瞳孔,更換瞳孔後方的水晶體。也告訴我這小小的雙凸面的水晶體,周邊有無數複雜的肌肉神經,肌肉放鬆,水晶體放平變薄,可以眺望遠方;肌肉拉緊,水晶體收緊變厚,可以聚焦在很近的地方。我們的視覺構造是最神奇的鏡頭,可以望遠,可以廣角,可以聚焦,比任何攝影鏡頭更伸縮自如。
隨著年齡老化,水晶體和周邊肌肉組織的彈性退化,伸縮緩慢了,就是看遠看近調整焦距吃力了,我們叫「老花」的現象。年輕時視力太好,初初老花,很不習慣,常常要瞇起眼睛,看書時手越伸越長,就是不想戴老花眼鏡。杜甫有一句詩說「老年花似霧中看」,應該是他老花了,但他調侃自己,這樣霧中看花也有朦朧的樂趣。
因為這句詩,轉換了心境,接受或欣賞自己用清晰之外的模糊看待可能更耐人尋味的世界。
曾經自豪於視覺的清晰精明,也可以轉換為此刻自豪於模糊的心境嗎?從靜坐中睜開眼睛,眼前是一朵苦楝落花,很少這樣聚焦看一朵只有綠豆大小的苦楝花朵,但它此刻這麼清晰,這麼大,像一朵蓮花,靜靜躺在草叢上。
莊子很早發現「大」「小」是相對的概念,所以他說「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泰山為小」。佛家也明確說「納須彌於芥子」,須彌山很大,一粒芥子很小,但須彌山是可以容納進一粒芥菜種子的。只用皮毛的邏輯是非論辯,其實離真正領悟宇宙的本質探討還早。
老莊佛學很早在東方徹底討論了形而上的空間大小與時間長短。東方繪畫的長卷也不是歐洲透視的邏輯,不是機械鏡頭,而是還原到人的視覺真實。沒有比較,很難定大小,僅只這個圖像,也難判斷是一朵綠豆大小的苦楝落花。面前偶然聚焦在我的視網膜上的這小小一朵苦楝,我竟從未注意到的它細如秋毫之末的花蕊和黃色花房。
一朵花,因為聚焦,彷彿變得無限大,有這麼多細節。彷彿有宿世的緣份,它來到面前,再一次讓我思考了模糊,也思考了清晰。